2007年8月6日 星期一
《銀河鉄道の夜》2【鉛印廠】
可是喬班尼只大大揮了個手,就快步走出校門。街道上,幾乎所有人家都在忙著準備今晚的銀河節,有的人正掛水松葉球,有的人往扁柏上裝飾彩燈,一片熱鬧繁忙景象。
喬班尼並沒有馬上回家,他穿過三條大街,來到一家規模不小的鉛印廠,脫下鞋子踏上室內地板,拉開迎面的大門。雖然是大白天,裡面卻燈火通明。許多輪轉式印刷機正在飛快地運轉著。一群頭纏布條或頭戴照燈的工人好像在哼歌似的,時而念念有詞,時而數數字,很賣力的工作。
喬班尼走到從入口算起來第三高的桌子邊,向坐在那裡的人行禮。那人回身在架子上翻找了一陣子。
「你今天就撿這麼多吧。」說著,將一張紙交給喬班尼。喬班尼從那人的桌腳拉出一個小木箱,在對面豎起很多燈的牆角蹲下,用鑷子撿著只有粟米大的鉛字。一名穿著藍色圍裙的印刷工從喬班尼身後經過。
「喲,四眼田雞,早啊!」那人說著,附近的四五個工人既不出聲,也不往這邊看,只是淡淡笑著。
喬班尼揉揉眼睛,繼續埋頭撿鉛字。
六點的鐘響剛過不久,喬班尼將撿好滿滿一箱鉛字再次與手裡的紙條核對,然後把木箱抬到剛才那在桌邊的人。那人默默接過來,微微點點頭。
喬班尼行了個禮,走出屋子,來到櫃檯前。櫃檯裡穿白衣的人同樣不吭一聲,遞給喬班尼一枚小銀幣。喬班尼頓時眉開眼笑,深深的行個禮,然後提起櫃檯下的書包,就往外面衝。他神采奕奕地吹著口哨,走進一家麵包店,買了一塊麵包和一袋方糖,然後又飛快的跑了起來。
《銀河鉄道の夜》10
對岸河上突然一片通紅。
楊樹等樹木一片漆黑。本來望不見的天河波瀾,此時也隱約泛出細細紅光。對岸原野上似乎燃起熊熊火焰。滾滾濃煙像要將高高的黛藍色冷酷的天空燒焦。那火焰比紅寶石還要鮮豔、明亮,比合金玻璃更加絢麗多彩。
「那是什麼火光?燒什麼東西火光才能如此迷人?」喬班尼說。
「那是天蠍火光。」坎帕奈拉又對著地圖查看。
「啊,是天蠍火光呀。那我知道。」
「天蠍火光是怎麼回事?」喬班尼問。
「天蠍被燒死。據傳那大火一直燃燒到現在。爸爸講過好幾次。」
「天蠍是蟲子嗎?」
「是的,天蠍是蟲子,是好蟲子。」
「天蠍不是好蟲子。我在博物館看過,泡在酒精裡。尾巴上有個大夾子,老師說過,如果誰被它螫就會死的。」
「那當然。那它也是好蟲子,爸爸說的。從前,在巴爾都拉原野,有一隻小天蠍,專門吃小蟲子什麼的。一天,它遇上黃鼠 狼,險些被吃掉。天蠍不顧一切地逃命。眼看就要被黃鼠狼抓住,不小心,天蠍掉進一口水井裡,怎麼也爬不上來。天蠍眼看就要被水淹死,它就這樣禱告說: 『啊,我以前不知吞食多少生命,如今當黃鼠狼捕捉我時,我是那麼狼狽地奔逃。但終於還是落到這一地步。啊,天哪,我已經沒有救了。我為什麼不乖乖地把自己 的肉體讓黃鼠狼吃掉呢?它也會為此多活一日。上帝呀,請體察我的心意。不要這麼白白地送命,為了使大家獲得真正的幸福,就請用我的身體吧。』不覺之間,天 蠍望見自己的身體燃燒起通紅的火焰,照亮四周的黑暗。爸爸曾經說過,這火至今還在燃燒。沒錯,那邊的火焰就是天蠍火光。」
「是的,看呀!那邊的三角標,不正是一隻天蠍的形狀嗎?」
喬班尼也覺得火焰對面的三個三角標恰似天蠍的臂膀,這邊的五個三角標猶如天蠍尾巴上的鉗形爪。而那團鮮紅、明亮的天蠍火光果真在無聲地燃燒,光閃透明。
隨著那團火焰漸漸遠去,人們甚至可以聽到一陣極其喧鬧的交響樂曲聲,聞到一股百花盛開的芳香,並夾雜著口哨聲和嘈雜的講話聲。使人感到附近好像有什麼鎮,人們正在那裡歡慶節日。
「半人馬星座,快降露水喲!」一直睡在喬班尼身旁的小男孩突然望著對面的車窗叫喊起來。
只見那裡有一棵像聖誕樹一樣翠綠的檜樹,樹上閃爍著無數隻小燈泡,宛如成千上萬隻螢火蟲聚集在一起,一片晶瑩。
「對了,今晚是半人馬星座節呀!」
「這裡是半人馬星座村。」坎帕奈拉脫口說道。
「我投球最準啦。」小男孩非常自豪地說。
「南十字星站就要到了。準備下車吧。」青年人對姐弟倆說。
「我還想坐一會兒。」小男孩說。
坎帕奈拉身旁的小女孩心神不定地站起身來準備下車,可心裡似乎仍不願與喬班尼他們分手。
「我們非在這兒下車不可。」青年人緊板著臉對小男孩說。
「不。我要再坐一程火車,然後再去。」
「跟我們走吧。我們的車票可以到任何地方。」喬班尼忍不住說出。
「可我們必須在這兒下車,從這裡可以上天。」小女孩說著露出一絲淡淡的愁容。
「幹嘛非要上天呢?老師說過,我們要在這裡創造出比天上更幸福的世界。」
「可我媽媽已經去了。這一切都是上帝旨意。」
「你信奉的上帝是假上帝。」
「你的上帝才是假上帝呢!」
「不是。」
「那麼你的上帝是什麼樣呢?」青年人笑著問道。
「我也不太清楚。不過真正的上帝應該隻有一個。」
「真正的上帝當然隻有一個。」
「我是說,千真萬確的上帝隻有一個。」
「這不就對了。我祈禱,願上帝保佑我們,在你所說的那位真正的上帝面前,再與二位見面吧。」青年人虔誠地合掌而拜。
小女孩也這樣做。大家依依不捨,臉色顯得有些蒼白。喬班尼幾乎失聲痛哭。
「準備好吧?南十字星站就要到了。」
這個時候,遙遠的天河下游處出現了光彩奪目、色彩斑斕的十字架。它如同一棵大樹,粲然矗立在河流之中,其周圍繚繞的 青雲恰如圓圓的光環懸在空中。車廂裡人聲鼎沸。人們如同上次見到北十字星時一樣,穆然肅立開始禱告。到處可以聽到如孩子們撲向食品時的歡呼聲和難以形容的 深沉讚歎聲。十字架漸漸移行到車窗前,蘋果肉般蒼白的環狀雲朵,輕緩地繚繞著。
「哈利路亞!哈利路亞!」人們歡樂、明快的呼聲震人心弦。 人們從天空遠方——那淒涼的天空遠方,聽到一陣極其清脆、響亮的嗽叭聲。又有許多信號燈和燈光閃過,火車漸漸減速,終於來到十字架的正前方,停止不動。
「好了,我們該下車啦!」青年拉過小男孩的手,姐弟倆互相整理一下衣領,拍了拍對方肩上的灰塵,磨磨蹭蹭地朝車門那邊走去。
「再見啦!」小女孩回過頭向兩人道別。
「再見。」喬班尼強忍淚水,生氣般硬邦邦地說。
小女孩十分難過地睜大眼睛,再次回頭一望,然後無言地徑直走出車門。車廂裡的乘客下一大半,空蕩蕩的車廂顯得格外淒清,外面寒風呼嘯。
窗外,人們恭恭敬敬排著整齊的隊伍,跪在十字架前的天河岸邊。兩人看見一個身穿漂亮白衣的人越過無形的天河之水,正 莊嚴肅穆地伸出雙手,向這邊走來。就在此時,清脆的汽笛聲響起,火車開始啟動,銀白色的雲霧從下游倏地飄來,立時吞沒一切,什麼都看不到,唯有許多核桃樹 的葉片明燦燦地閃現在霧中。帶有金色光環的電松鼠,時隱時現地露出可愛的小臉向外張望。
爾後,雲霧又倏地散盡,現出一條不知通往何方的街道,路旁點著一排小燈泡。當二人順著那燈光向前走時,小燈泡宛如向他們點頭致意似地熄滅,而當二人走過時,卻又亮了。
回頭望去,剛才那座十字架已截然變小,簡直可以作項鏈掛在胸前。剛才的小女孩和青年等人依然跪在那片白色的河岸上呢,還是去那虛無縹緲的天上?景物迷離,無從知曉。
喬班尼長長歎口氣。
「坎帕奈拉,又隻剩下我們倆了。我倆無論到哪兒都要同行才好。我現在就要像那隻天蠍,只要能為大家尋求真正的幸福,讓自己的身體燃燒一百遍也沒有關係。」
「嗯,我也是一樣。」坎帕奈拉眼裡浮現出晶瑩的淚花。
「可是,真正的幸福究竟是什麼呢?」喬班尼問。
「這個,我也不知道。」坎帕奈拉茫然地回答。
「我們倆要好好努力喔。」喬班尼彷彿心裡充滿無窮的力量,深深吸了 一口氣。
「哎,那莫不是煤炭草袋?活像天空的黑洞。」坎帕奈拉一邊膽怯地避開視線,一邊指著天河的一處說。
喬班尼往那兒一望,不禁倒抽一口冷氣。天河果然出現一個黑洞洞的大口子。
它到底有多深?一直通到何處?無論怎麼擦亮眼睛,也覺得深不可測,隻感到刺眼般疼痛。
喬班尼說:「再大的黑洞我也不怕。我一定要去尋找人們的真正幸福。不管到哪兒,我們倆也要攜手並肩,一起去喔。」
「一定,一定那樣。哎,你看,那是多麼美麗遼闊的原野呀! 那裡有很多人,大概是真正的天堂吧?啊,我媽媽也在那兒。」
坎帕奈拉突然指著窗外遠方山花爛漫的原野歡叫起來。
喬班尼隨之向那邊張望,隻見那邊霧茫茫,怎麼也看不出有坎帕奈拉說的那種絢麗多彩的景象。
喬班尼心裡一陣惆悵,呆呆地朝那邊張望。對面河岸上的兩根電線杆,宛如雙雙手挽手地托一根紅色橫木立在那裡。
「坎帕奈拉,我們一起去,好嗎?」喬班尼說著回過頭來,可剛才還有坎帕奈拉坐著的座位上,已不見他的影子。隻有黑天鵝絨座椅,閃閃發光。
喬班尼如同出膛子彈霍然而起,努力不被人察覺地向窗外探出身子,奮力猛打自己的胸脯,大聲疾呼,最後扯開噪門失聲痛哭出來。周圍世界旋即漆黑一團。
「你在哭什麼呀?轉過身來!」那曾經聽到多次、像大提琴一樣溫和的聲音, 從喬班尼身後響起。
喬班尼愣一下,馬上擦擦眼淚,轉過身來。發現剛才坎帕奈拉坐過的座位上端坐著一位戴著大黑帽子、面頰蒼白消瘦的大人,手拿一本大厚書,正慈祥地笑著目視喬班尼。
「你的朋友不見,是不是?他呀,今晚就真的去遙遠的地方。你不要再找他。」
「為什麼?我已經答應跟坎帕奈拉一起去的。」
「是的,人們都這麼想。但事實上是辦不到的。我們每個人都和坎帕奈拉一樣。你所見過的所有的人都和你一樣,曾經嘗過 富有光澤的蘋果,坐過這列火車。所以,就像你剛才想的那樣,要為了尋找所有人的最終的幸福,和大家一起儘快到達那理想之鄉。隻有到那裡,你才能和坎帕奈拉 永遠永遠地呆在一起。」
「我一定要實現這一理想。可是我應該怎麼做才能得到這一幸福呢?」
「我也在尋求同一目標。你要好好拿著你這張車票,要專心學習。你學過化學吧?那你就應該知道水是由氧氣和氫氣合成 的。沒有人懷疑這一真理,因為實驗已充分證明。然而以前人們說它是由水銀和鹽合成的,也有人說它是由水銀和硫磺化合成的,真是眾說紛紜。每個人都認為自己 信奉的上帝才是真正的上帝,那麼,對那些和自己信仰不同的人們的感人故事,不是也會為之落淚嗎?如果那樣,我們又要對我們的心地好壞加以議論,是不是?結 果往往找不出正確答案,對吧?但是,如果你真正用心學習,就可以通過驗證來正確區別真假,隻要這種驗證的方法得以確立,那麼信仰和化學沒有什麼兩樣。我們 就來看看這本書上是怎麼講的。你聽著,這是一本史地辭典。書的一頁上記載著西元兩千二百年前的地理和歷史。你好好看看,這可不是現在我們書上記載的西元兩 千二百年前的歷史。而是記載著西元兩千二百年前,當時人們思考的地理和歷史。
所以,這一頁就相當於我們現在的一本史地書籍。懂了嗎?這本書記載的全都是西元兩千二百年前的真理,證據十分充分。如果對它有所懷疑,那就翻看下一頁吧。
西元一千年前,地理和歷史發生巨大變化。當時的情景就是如此。你不要做出那種難以置信的表情。我們對一切,包括我們的身體、思維和天河、火車、歷史,這一切都是由於我們的感覺才存在。你看,還是與我在一起,你才稍微心平氣和些吧?」
那人說著抬起一隻手指,又緩緩放下。喬班尼頓時覺得自己、自己的思維、火車和那位元學者、天河全部在一閃之後消失, 化為烏有。過一會兒,隨著其中一片空間光閃閃發亮後,一切都顯得那麼空曠、坦蕩,所有歷史轉瞬即逝,一切空空如也,虛無飄緲。光芒、黑暗的變幻急劇加速, 不久一切又恢復原狀。
「明白了嗎?你今後的實驗,要將這些支離破碎的思維,由始至終地貫穿起來。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能夠完整地實驗其中一段就行。你看,那邊有顆普列西斯星,你要將普列西斯星上的枷鎖拆開。」
此時,一串烽火由對面漆黑的地平線騰空而起,照得整個車廂雪白如晝。那串烽火一直升上天空,光芒四射。
「是麥哲倫星雲!我要為了我自己,為了母親,為了坎帕奈拉,為了大家去尋找那真正的幸福。」
喬班尼咬緊嘴唇,仰望著馬傑蘭星雲起身發誓——為了最應該獲得這幸福的人!
「好了。你要牢牢握住你的車票。你馬上就要不在夢幻列車上,而是回到現實世界的驚濤巨瀾裡闊步行進。天河中那張唯一可以帶回的車票,你千萬不可弄丟。」
那大提琴般溫柔、平緩的聲音還在耳邊迴響,但喬班尼卻覺得天河已離自己十分遙遠。微風吹拂,他發覺自己正佇立在長滿青草的小山岡上,同時聽見布林卡尼祿博士的腳步聲漸漸接近。
「謝謝你協助我進行一次非常成功的實驗。我一直在考慮進行一次從遙遠寧靜的地方,將我的思想傳達給別人的實驗。你的話語,我都記在筆記本上。你就像在夢幻中決定的那樣果斷地行動吧!今後可以隨時隨地來我這兒商量任何事情。」
「我一定堅定信念,我一定要找到幸福!」喬班尼滿懷信心地說。
「那麼再見。這是剛才那張車票。」
博士將疊成小方塊兒的綠紙片放進喬班尼衣袋裡,隨後消失在氣象標後面。
喬班尼一口氣跑下山風。
他感到自己衣袋裡好像有什麼沉甸甸的東西,叮叮噹當亂響,便在樹林裡停下步掏出來看。原來剛才夢幻中的那張奇特的天河綠車票裡包著兩枚明晃晃的金幣。
「博士,謝謝您。媽媽,我這就給您拿牛奶去。」
喬班尼說著又繼續向前跑。彷彿有千言萬語一齊湧向心頭。他既感到有些悲傷惆悵,又感到精神煥然一新,渾身充滿力量。
天琴星座已轉到西方天際,如在夢中伸個懶腰。
《銀河鉄道の夜》12 (完)
街燈、裝飾的窗戶和各種不同的燈光迷迷濛濛的彷彿就在夢中,喬班尼連自己是在哪裡跑著,究竟要去哪都不知道,只是不停不停地跑著。
然後,他不知在何時經過剛才的牧場後方,再次來到山丘頂上,一邊坐下,一邊以溼漉漉的眼睛望著氣象標和天河。
火車聲從遠處傳了過來,音調逐漸升高,然後又低了下來。
聽著火車聲,喬班尼覺得彷彿有人正在哼著與火車同音調的大提琴聲音。
那確實是令人懷念的星星運行之歌。
喬班尼聽得都入迷了。
《銀河鉄道の夜》11
喬班尼彈簧一般跳起身來。鎮子仍像剛才一樣燈火通明。但喬班尼卻感覺這光亮比剛才要溫暖得多。
剛才自己還在夢裡邀游的天河,依然白燦燦地掛在天邊,黑洞洞的南邊地平線的上空尤其撲朔迷離,如煙霧蒸騰。其右邊的天蠍座紅星銀輝熠熠,天空整體的排列幾乎沒有任何變化。
喬班尼一溜煙兒跑下山岡。他心裡隻是惦念還沒吃晚飯的母親。他飛速穿越黑洞洞的松林,繞過牧場的灰白色柵欄,從剛才的入口處返回昏暗的牛舍前面。好像有人剛剛外出歸來,傍晚沒有見到,而現在卻停著一輛車,車上裝著兩隻木桶。
「晚安。家裡有人嗎?」喬班尼喊了一聲。
「來了。」一位穿白肥腳褲的人立刻應聲走出。
「有什麼事嗎?」
「今天沒有給我們家送奶。」
「是嗎,實在對不起。噢,今天中午,我迷迷糊糊地沒關好柵欄,有條大蛇乘虛而入,鑽到母牛那兒,喝掉大部份的牛奶。」那人笑著說。
「是嗎?好,我該回去了。」
「好的。讓你特地跑來。」
「沒什麼。」
喬班尼兩手捧著還溫熱的奶瓶,走出牧場柵欄。
他穿過林蔭道,走上大街。又走一會兒,就到十字路口。路口右前方大路盡頭就是剛才坎帕奈拉他們分完河燈出發的地方。河上的橋頭堡隱隱約約聳立在夜空中。
十字路的街邊店鋪前,聚集著兩夥女子,一邊朝橋那邊觀望,一邊交頭接耳地談論什麼。再一看,橋上也有許許多多的燈光和熙攘的人群往來晃動。
喬班尼心裡一下子涼半截。就突然走向那群人
「出什麼事?」他大聲問道
「小孩掉到河裡。」一個人說罷,其他人不約而同地看著喬班尼。喬班尼不顧一切地向大橋跑去,橋上人山人海,簡直看不見河面。人群中還有穿白警服的員警。喬班尼順著橋墩飛也似地下到開闊的岸邊。
隻見許多人手持燈火沿著河灘匆匆忙忙走上走下。對岸黑暗的堤壩上也有七八點燈火在移動。河面上早已不見王瓜燈籠的影子,灰暗的河水發著微弱的聲響,靜靜流淌。
下游河灘有一塊沙洲,黑壓壓的人群輪廓分明可見。喬班尼快步來到人群前,一眼發現剛才跟坎帕奈拉在一起的馬爾梭。
馬爾梭走過來對喬班尼說:「喬班尼,坎帕奈拉掉到河裡去啦!」
「這怎麼會?什麼時候掉進去的?」
「札內利想從船上把王瓜燈籠推到河裡去,不料船身晃一下,他就栽到河裡去。坎帕奈拉為了救他立刻跳入水中,奮力把札內利推向船邊。札內利抓住船舷得救,而坎帕奈拉卻不見了。」
「大家都去尋找吧!」
「嗯,但不久就都回來。坎帕奈拉的父親也趕來。可是無論如何都找不到,札內利已被領回家。」
喬班尼走進人群。面色鐵青、尖下額的坎帕奈拉父親身穿黑衣服呆呆地直立著,四周圍滿學生和鎮上的人。坎帕奈拉父親左手攥著手錶,目不轉睛地注視河面。
眾人也都死死盯著河面。四周鴉雀無聲。喬班尼隻覺心裡忐忑不安,雙腿打顫。打魚用的電石燈往來穿梭。黑黑的河水微波閃閃,湧流不息。
下游,漫長的銀河倒映在整個河面,如在眼前,儼然果真降臨人間。
喬班尼此時感到坎帕奈拉永遠都要留在那條銀河邊上,不禁湧起一陣難以抑制的心酸。
人們仍不死心,渴望坎帕奈拉從浪花中躍出說一聲:“我遊好遠好遠”,或者他到一個無人知曉的沙洲,等待人們去搭救。 這時,坎帕奈拉的父親斷然說:「已經不行了。他自落水已經過四十五分鐘!」
喬班尼猛地衝到博士跟前,本來想說自己知道坎帕奈拉的去向,自己一直和坎帕奈拉在一起來著。可是喉嚨好像給什麼東西塞住,什麼也說不出來。博士倒以為喬班尼前來問候,就端詳好一會喬班尼。
「你是喬班尼吧?今晚讓你受累了!」博士親切地說。
喬班尼半晌說不出話來, 隻是一個勁兒地鞠躬。
「你父親回來了吧?」博士緊緊抓著手錶,又問了一句。
「還沒有。」喬班尼輕輕搖了搖頭。
「怎麼會呢?前天他還給我來信呢。信上說,他很好。今天總該回來了吧!或者船誤期不成?喬班尼,明天放學後和大夥兒一起來我家玩吧!」
說完,博士繼續將視線移向下游銀河倒映的河面。
喬班尼百感交集,默默離開博士。他想快些把牛奶送到母親身邊,並把父親就要回來的消息告訴母親。於是一溜煙地沿著河灘向鎮子跑去。
《銀河鉄道の夜》9【喬班尼的車票】
「這一帶是天鵝區的盡頭,那就是著名的阿爾卑列監測站。」
窗外那像煙花一樣光輝燦爛的銀河正中央,矗立著四五棟黑漆漆的大房子。其中一棟平頂屋上有兩隻透明的藍寶石和黃玉般 的大圓球,鮮豔奪目,環繞著緩緩移動。黃色的漸漸轉向對面,而藍色的小一點兒的卻來到這邊。不久兩端重合在一起,形成翠綠色的雙面凸透鏡。又過一會兒,正 中間漸漸膨脹,最後,藍色的完完全全來到黃玉球的正面,因此出現一個綠心與黃色的明亮光環。稍頃斜又向側面脫離,重新出現一個與前面相反的凹透鏡形狀來。 最後迅速離開,藍寶石向對面旋轉,黃色的朝這邊行進。之後又恰好形成最初的情景,被銀河那無形無聲的流水所融合。漆黑的氣象站,果真如同一位熟睡的老人, 靜靜地橫臥在那裡。
「那是測量水速的器械,也可測……」捕鳥人搭話,「請各位出示車票。」不知什麼時候,三人座位的旁邊,站著一位頭戴紅帽子 的高個子服務員。捕鳥人默默地從衣袋裡掏出一張小紙片,列車員稍微瞥一眼, 立刻移開視線,詢問似地把手伸向喬班尼他們一方。
「啊,糟了!」喬班尼窘困。正當他扭扭捏捏不知如何是好時,坎帕奈拉卻大模大樣地拿出一張灰色的小車票。喬班尼手忙 腳亂地試探著摸摸上衣口袋。他自我安慰地想:說不定卡在裡面呢。他的手一下子觸摸到一大疊紙片,心裡琢磨起來,是什麼時候放入這玩藝兒呢?急忙掏出一看, 原來是一張折成四塊像明信片那麼大的綠紙片。列車員伸手在等著呢,管他三七二十一,先遞給他再說。他這樣想著,就遞過去。列車員立正站直,恭恭敬敬地打開 查看,一邊看一邊不停地擺弄上衣的紐扣。在此同時,燈塔看守也從下往上關注地探視。喬班尼想那應該是一種什麼證明,頓覺心頭一陣激動。
「您這是從三次空間世界帶來的吧?」列車員問。
「我也不知道。」喬班尼以為沒問題,抬頭笑道。
「可以了。南十字星車站就是在下一個三次元空間。」列車員將紙片還給喬班尼,又轉向別處去。
坎帕奈拉迫不及待地匆匆翻看那張紙片。喬班尼也想快點好好看看。然而,那上面只是印滿黑色蔓草圖案的花紋和十幾個奇形怪狀的字。在默默注視的時間裡,竟產生一種被其吞沒的感覺。
捕鳥人不禁從旁驚歎:「哎呀,這是件寶貝!只要有它就可以上真正的天堂啦!何止天堂,這是一張天南地北暢通無阻的通行證呀!怪不得,在這不完全的幻想四次元銀河鐵道上,可以自由往來、東遊西逛呢。原來你們倆並非一般人物。」
「我簡直搞不清是怎麼回事。」喬班尼紅著臉答道。他又把它疊好放回衣袋裡 去了。然後難為情地與坎帕奈拉又裝作凝視窗外的景色。他隱隱約約地感到那個捕鳥人在不時地望著這邊,好像還在不斷讚歎。
「老鷹車站就要到了。」坎帕奈拉一邊望著對岸三個排列整齊的銀白色小三角標,一邊對照地圖說。
喬班尼不禁莫名其妙地可憐起坐在旁邊的捕鳥人。他甚至心想:只要這人能真正幸福,自己情願做一隻百年立在那萬丈光芒 銀河河灘上的小鳥,任其捕捉。總而言之,他無論如何都無法對他棄之不理。他想詢問捕鳥人真正需要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可是那樣未免太冒失。正當他不知所措地 回頭張望時,坐在旁邊座位上的捕鳥人已經不見。貨架上的白布行李也不見了。他想會不會又在車窗外叉著雙腿仰望天空,做準備捕捉白鷺的姿勢呢?就連忙朝外看 去。然而外面是一片美麗的沙金和銀白色的芒草波浪,捕鳥人那寬大的脊背和尖頂帽卻無影無蹤。
「那個人到哪兒去了?」坎帕奈拉也茫然地說。
「去哪呢?我們究竟在哪才能再見到他?我還沒來得及跟那人說上幾句話?!」
「我也是這麼想的。」
「開始我還有些覺得那人礙事,這會兒想起來心裡很難受。」喬班尼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產生這種奇特的感情,以前從來沒有過。
「我好像聞到一種蘋果味。大概是由於我想到蘋果的緣故吧。」坎帕奈拉不可思議地環視四周。
「是有一種蘋果味兒,還有一點野薔薇的香味兒。」
喬班尼看看周圍,他覺得好像還是由窗外吹進來的氣味兒。可喬班尼又一想,現在是秋天,怎麼會有野薔薇花的芬芳呢?
此時,一個五六歲、頭髮烏黑油亮的小男孩突然站到眼前,紅夾克衫的紐扣敞開著,一副驚恐的表情,全身瑟瑟發抖,赤裸著雙足。小男孩身旁站著一位身著黑色西服、衣冠楚楚的高個子青年,他緊緊拉著男孩的手,那姿態恰如疾風中巍然挺立的光葉櫸樹,肅穆而莊嚴。
「哎,這是哪兒呀?噢,真漂亮!」青年人身後,還跟著一個十二歲左右、茶色瞳孔、十分可愛的小女孩,她穿著黑外套,挽著青年胳膊,驚奇地看著車窗外面。
「這裡是藍開夏。不,是康乃迪克州。也不是,我們是來到天空。我們要到天上去,你們看!那個標誌就是天上的象徵。這 回我們可就什麼也不怕。是上帝召見我們啦。」黑西裝青年喜形於色告訴女孩子。可不知為什麼,額頭又隨即浮現出皺紋,顯得十分疲憊不堪。他勉強微笑著,叫男 孩坐在喬班尼旁邊。
然後,又和藹地向小女孩指指坎帕奈拉身旁的座位。女孩溫順地坐下,文靜地合併雙手。
「我要找菊代姐姐。」男孩子屁股剛著座,就朝要坐在燈塔看守旁邊的那位神情怪異的青年喊道。青年臉上現出難以形容的哀愁,死死盯住男孩那頭髦曲、濕漉的黑髮。小女孩猛然用雙手捂住臉抽抽搭搭地哭泣起來。
「爸爸和菊代姐姐還有很多事呢,不過他們馬上就會跟來的。再說,媽媽已經盼望很長時間。大概她在想:我的寶貝兒,在唱什麼歌呢?風雪降臨的清晨,和夥伴們手拉手繞著院子和草叢歡笑嗎?媽媽是真心實意地盼望、掛念著你呢,還是快點來見媽媽吧!」
「嗯,不過,我要是不坐那條船就好了。」
「是呀。可是你看,天空多好,那壯觀的河流!在那裡,整整一個夏天,我們在唱著童謠”閃閃的星星“休息時,從視窗隱隱約約望見的那片白茫茫的東西,就是那裡。你看,多漂亮呀!是那樣地光芒燦爛。」
姐姐停止哭泣,用手帕擦幹眼淚,望著對面。
青年又開導似地輕聲輕語對姐弟倆說:「我們已經不必再為任何事而悲傷。我們在這麼美好的地方旅行,馬上就可以去上帝 那裡。那個地方,明亮而充滿芳香,有許許多多善良、親切的人。還有,代替我們乘上小汽艇的人們,一定都會得救的,他們可以分別回到焦急地等待著他們的父母 身邊,回到他們自己的家。好了,馬上就到,打起精神,讓我們唱著歌前進吧!」青年撫摩著男孩那頭濕漉漉的黑髮,安慰著他們倆,自己的臉色也漸漸容光煥發。
「你們幾位從哪兒來?發生什麼事了?」剛才的燈塔看守總算看出點眉目來,他問青年人。
青年微微笑笑,說:「是這樣。我們乘坐的船撞到冰山上沉沒。因為這孩子的父親有急事,兩個月前先回國,我們是隨後出 發的。我在大學裡讀書,是他們倆的家庭教師。正好是第十二天,也就是今天或昨天。船一下子撞在冰山上,船體突然傾斜,然後就開始下沉。海面月光微薄,濃霧 彌漫。救生艇左舷已經有一半淹沒在水裡,人們全上去肯定要同歸於盡。我就拚命叫喊‘讓小孩子們先上去吧’。旁邊的人立刻閃出一條路,並為孩子們祈禱。然而 到救生艇之間,還有很多更小的孩子和他們的家長,我實在沒有勇氣去推開他們。但當我想到拯救這兩個孩子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時,還是推開了前面的孩子。可又 一想,既然想拯救他們,莫不如把他們送到上帝面前,更能使他們獲得真正的幸福!至於那違背上帝意志之罪,可由我一人承擔,說什麼我也要搭救這兩個孩子。 看看眼前的情景,我知道自己是無論如何也辦不到的。小艇上擠滿與孩子們訣別的家長,母親們瘋狂最後親吻自己的孩子,父親們忍著悲痛,呆立在那兒。那場面實 在令人斷腸。不一會兒,大船開始迅速下沉,我們緊靠在一起,已經做好充分準備。我要緊緊抱住這兩個孩子,能漂多遠就漂多遠。最後只有等船沉。 此刻,不知 什麼人扔過來一隻救生圈,可一滑又漂走。我竭盡全力將甲板的一塊木格子拆卸下來,於是三人如獲救星似地牢牢抱住它。這時不知從哪裡傳來讚美歌,頓時大家用 各國語言齊聲合唱。與此同時,一聲巨響,我們隨即掉入水中。我想這大概是被漩渦吞沒,就緊緊摟住兩個孩子。當我模模糊糊思考時,就來到這裡。這孩子的母親 前年過世。小汽艇上的人們肯定會得救的,有那麼多技術熟練的船夫駕駛著迅速離開大船。」
周圍響起一陣歎息和祈禱聲,喬班尼和坎帕奈拉也膝隴回想起經歷的各種各樣的事情,眼圈紅了。
(啊,那片大海是叫太平洋吧?在冰山河流北邊的大海上,不知什麼人乘坐小船,與狂風,與凍結的潮水,與刺骨的嚴寒作鬥爭,他在全力以赴。我實在同情那個人,並感到過意不去。我究竟能為那個人的幸福做些什麼呢?)
喬班尼垂著頭,陷入深思。
(什麼是幸福,我也不知道。但,不管是多麼艱困的事情,只要能循著正確的道路前進,即使要再往山峰上爬,或往下走,也都是一步步在接近真正的幸福。)
燈塔看守安慰道。
「是呀。為了達到最大的幸福,就要飽嘗各種苦澀,這是上帝的旨意。」青年也禱告般地回答。
姐弟倆精疲力盡地靠在座背上東一頭西一個地睡著。男孩子剛才還是赤裸的雙足,不知何時已穿上一雙潔白柔軟的小皮鞋。
列車轟隆轟隆地行駛在光輝奪目的磷光岸邊,對面車窗外,如同放映著的幻燈片,成百上千的大小三角標,大三角標上還亮 著紅點的測量旗。原野一望無際,聚集很多很多蒼白的薄霧。不知是那裡,還是更遠的地方,不時有各種各樣的迷離烽火般的東西,嫋嫋升向黛藍色的天空。那明麗 的清風,挾帶著玫瑰的鬱香。
「怎麼樣?這種蘋果您還是頭一回見到吧?」坐在對面的燈塔看守,雙手捧著金黃色和紅色光澤的大蘋果,並用腿接著,唯恐蘋果掉落。
「呀,從哪兒弄來的?真漂亮!這裡出產這麼漂亮的蘋果呀?」青年又驚又喜。他眯著眼,側著頭,貪婪地端詳燈塔看守手裡捧著的那些蘋果。
「喂,請拿著吧,接著!」
青年拿了一個,望瞭望喬班尼他們。
「哎,那邊兩位小少爺,拿一個吧。」
喬班尼一聽被叫做小少爺,火氣一下子上來,但沒出聲兒。坎帕奈拉卻說聲:「謝謝!」
於是青年親手拿兩個給他們倆一人一個。喬班尼無奈,起身道謝。
燈塔看守總算騰出雙手,他把最後兩個蘋果輕輕放在熟睡的姐弟膝蓋上。
「太感謝了。是從哪兒摘來的?這麼漂亮的蘋果!」
青年仔細地看著蘋果。
「這一帶當然也有很多人從事農業生產,但多半是自然而然結出豐碩果實的。農民也並不怎麼吃苦費力。基本上是只要撒下 自己喜歡的種子,就會自然豐收。稻米也不同於太平洋地區,沒有稻殼。米粒足足比普通的大十倍,到處稻穀飄香。可你們去的地方,已經沒有農業。無論是蘋果, 還是點心,連糟粕都不剩,全部蒸發。香味兒也全部由毛孔擴散出去。」
男孩突然睜圓雙眼說話:「剛才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媽媽。她在一個有漂亮櫃櫥和很多書的地方,笑眯眯地向我伸出雙手。我喊著‘媽媽,我給您撿一個蘋果吧!’就醒了。啊,這是在剛才的火車裡嗎?」
「蘋果在這兒,是這位伯伯給的。」青年說。
「謝謝伯伯。小薰姐姐還在睡,我來叫醒她。姐姐,你看,人家送我們蘋果。快醒來吧!」
姐姐甜笑著睜開眼。陽光刺眼,只見她雙手遮著光線,看看蘋果。
男孩子簡直像吃蘋果餅一樣啃著蘋果。那削得整齊好看的蘋果皮,形成軟木塞起子似的螺旋形,垂到地板上,但倏忽間變成一團灰光蒸發掉。
喬班尼他們倆把蘋果藏進衣袋。
河下游對岸,有一片鬱鬱蔥蔥的樹林,樹枝上結滿紅咚咚的圓果。樹林正中央豎著一個高高的三角標。樹林深處不時傳來陣陣悅耳樂聲。那是一首交響樂和木琴的協奏曲,美妙樂曲隨風傳來,令人陶醉。
青年不禁渾身發抖。
側耳靜聽,那聲音就像一片草綠色的田野或地毯在鋪展,亦如潔白如蠟的露水從太陽表面擦過。
「看呀,那烏鴉!」坎帕奈拉旁邊叫小薰的小女孩喊道。
「那不是烏鴉,是喜鵲。」見坎帕奈拉一本正經樣子,喬班尼不禁笑出來。小女孩不好意思低下頭。果然,在河灘銀白色的光炎上,成群結隊的黑鳥一動不動沐浴在河流的微光之中。
「是喜鵲!頭後面的羽毛直立著。」青年像是在仲裁。
剛才還在對面那片綠林中的三角標,已來到車窗近前。此時,從火車後方遙遠地方又傳來三○六號讚美歌那熟悉的旋律。眾人齊唱。青年臉一下子變得刷白,站起身想到那邊去,可想想又轉身坐下。
小薰用手帕捂住臉。
連喬班尼也感到鼻子有點酸。不知不覺之間,有人帶頭唱起那支歌。歌聲越來越響,最後喬班尼和坎帕奈拉也加入合唱。
片刻,綠色的橄欖樹林,在遠去的銀河對面倏然閃爍,然後漸漸消失。從那裡漂來的奇特樂曲聲,也被火車的轟鳴和呼嘯的風聲淹沒,只剩下一點微弱的聲響。
「啊!有孔雀!」
「是啊,有不少哩!」小女孩回答著。
喬班尼看見在那逐漸變小,小得只剩下一個綠色貝殼紐扣那麼大的森林上方,時常閃爍青綠色的亮光,那是孔雀張合翅膀時出現的反光。
「對了,剛才我好像聽到孔雀的聲音。」坎帕奈拉對女孩子說。
「是的,大概足足有三十多隻。那猶如豎琴聲的音響就是孔雀發出的啊!」小女孩回答。
喬班尼感到一種難以形容的酸楚。
「坎帕奈拉,我們從這裡跳下去玩玩吧。」此時他的臉色十分可怕,幾乎要這麼說了。
這時,喬班尼在河邊的遠處看見了奇妙的東西。那確實是一種黑色平滑的細長生物,跳到隱形的天河水面,以稍彎的弓形前 進,然後又潛進水裡。喬班尼感到奇怪,再仔細一看,發現在很近的地方也有這種景象。漸漸的,到處都有這種黑色平滑的怪生物從水中跳出,看起來像飛了一下, 又一頭鑽進水裡,全都好像魚一樣要游到上游似的。
「啊,那是什麼?小幀,你看,有好多啊,那是什麼呢?」
男孩很睏四的揉揉眼睛,好像被嚇到似的,頓時站起來。
「那是什麼?」青年也站起來
「好奇怪的魚,是什麼啊?」
「是海豚。」坎帕奈拉看著那邊回答。
「我第一次看到海豚這種動物,但這裡又不是海洋。」
「海豚不見得都住在海裡。」那道奇妙又低沉的聲音又不知從哪傳來。
這種像海豚的動物最奇怪的地方是,牠那兩片鰭就像雙手放下一般,以不動的姿勢從水裡跳出來,然後供恭敬敬地低下頭去,繼續以不動的姿勢,再度潛入水中。隱形的天河在此時也會產生彷彿青色火焰般的漣漪。
「海豚是魚嗎?」女孩出聲問坎帕奈拉。男孩好像累壞了,倒在椅子上睡著了。
「海豚不是魚,是和鯨魚一樣的野獸。」坎帕奈拉回答著。
「你看過鯨魚嗎?」
「有,但只看到鯨魚的頭部和黑尾巴。牠噴出來的水柱就像一棵樹。」
「鯨魚很大吧?」
「鯨魚很大,連小鯨魚都有海豚這麼大。」
「是啊,我在《天方夜譚》裡面看過。」
姊姊一邊玩弄纖細的銀戒指,一邊高興的說著。
(坎帕奈拉,我要走了喔,我也沒看過鯨魚啊)
喬班尼煩躁極了,但還是硬咬著嘴唇忍耐,看著窗外。窗外已經沒有海豚的蹤影,河流分成兩條。在漆黑的島中心,有一座 高高的樓臺,上面站著一個身穿寬大衣衫、頭戴紅帽子的男人,雙手各持一面紅綠旗,仰望天空,在發信號。當喬班尼朝那看時,那人先是使勁地揮舞紅旗,接著將 紅旗放下藏在身後,繼而高高舉起綠旗,就像交響樂團指揮一般,奮力揮動旗幟。於是空中傳來沙沙的雨聲。一種黑糊糊的東西,如同槍林彈雨,相繼隨聲飛向河對 面。喬班尼不覺將上半身探出窗外,眺望遠方。美麗的黛藍色天空下,上萬隻小鳥,一群接一群,各自忙碌著、啼叫著飛過。
「鳥兒飛過去嘍!」喬班尼在車窗外自語著。
「我看看。」坎帕奈拉也仰望天空。
就在這時,樓臺上穿寬大衣衫的男人,突然舉起紅旗,瘋狂搖動不止。於是鳥群頓時停止飛動,不再有鳥群飛來。同時,從 河流下游傳來某種東西“呼”地撞擊倒塌的聲響,一陣寂靜之後,那個紅帽信號員又揮動綠旗,叫道:“飛呀,候鳥!現在才是飛渡的時候!”聲音清澈、響亮。與 此同時,又有成千上萬隻候鳥從空中徑直飛過。那個小女孩也靠近車窗,把頭伸在他們倆之間,那張美麗動人的臉蛋興高采烈仰視著天空。
「啊,鳥兒真多呀!啊,天空多美!」女孩子對喬班尼說。
可是喬班尼心想,乳臭未乾的傢夥。真討厭!他緊閉雙唇,繼續仰望天空。小女孩洩氣似出一口氣,一聲不響返回座位。坎帕奈拉顯出很同情的樣子,從窗外抽回身,看他的地圖。
「那個人是在給鳥兒指路嗎?」小女孩悄聲問坎帕奈拉。
「嗯,在給候鳥發信號。一定是什麼地方有烽火吧。」
坎帕奈拉沒把握的回答。車廂裡一陣靜肅。喬班尼此時也很想把頭從窗外縮回來,但把臉暴露在光亮中實在難忍,於是只好默默地保持原姿式站立著,為了掩遮尷尬,他吹起口哨。
(我為何總是這樣悲傷?我必須持有更寬廣,更坦蕩的胸懷!河對岸的遠方,可以隱約望見點點煙霧和星星之火。那火光既寧靜又淒涼,望著它可平復自己的心情。)
喬班尼雙手按住自己發熱疼痛的頭部,望著那邊。
(啊,為什麼沒有人跟隨自己走向那遙遠的地方?坎帕奈拉正跟那個女孩子情投意合交談呢!這實在令人難以忍受。)
喬班尼熱淚盈眶。銀河漸漸遠去,消失在遠方,只能看到白白的一片。
這時,列車逐漸離開河邊,飛馳在懸崖上。對岸黝黑的山崖也沿著河岸向下遊移動,越來越高。猛然間一棵高大的玉米株在 喬班尼眼前一晃而過。玉米葉子捲曲著,葉子下面露出綠油油的大玉米棒。那玉米棒已吐出絳紅穗子,甚至可以看到珍珠般玉米粒。玉米株一排排增多,一片又一片 排列在山崖和鐵軌中間。喬班尼不禁從窗外抽回身來,向對面車窗望去。遼闊的玉米田一直通向天空下那美麗原野的地平線盡頭,玉米株簌簌地隨風搖動,捲曲整齊 的葉梢上,滾動著充分吸收日光、如鑽石般的露珠,紅的,綠的,晶瑩可愛。
「那是玉米田。」坎帕奈拉對喬班尼說。可喬班尼遲遲振作不起來。仍然冷冷地望著田野,隨口答道:「大概是吧。」
這時,列車漸漸減緩速度,車窗外閃過幾盞信號燈和扳道器的指示燈,進入一個小站。正面銀白色的時鐘指標正好對準兩點。風停了,列車停了。萬籟俱寂的原野上,唯有那只鐘擺在滴答滴答準確記錄著時間。
在鐘擺擺動稍弱的那一瞬間,隱隱約約可聽到從遙遠原野盡頭飄來一絲旋律聲。
「這是新世界交響曲。」坐在對面的女孩子望著這邊,自言自語輕聲說。
此時此刻,車廂裡的黑裝青年和所有的人都動情幻想起來。
(多麼恬靜舒適的時刻!我為什麼不能更快活些呢?為什麼這麼一人孤單悲傷呢?不過,坎帕奈拉也未免太過分,他跟我一起上這列火車,只顧著跟那女孩交談,真叫我傷心。)
喬班尼又一次用手遮住半邊臉,凝視對面的車窗。
清脆、嘹亮汽笛一聲長鳴,列車緩緩啟動。坎帕奈拉也無聊吹起星星運行的曲調。
「噢,這裡已經是荒漠的高原。」身後傳來一位老人睡醒時那爽朗的講話聲。
「這裡的玉米若不是用棍子挖一個二尺多深的坑,將種子播下,是長不出來的。」
「是嗎。這裡離河水還有相當深的距離吧?」
「嗯,起碼有兩千尺到六千尺深。簡直同險峻的峽穀一樣。」
對了,這裡不是科羅拉多高原嗎?喬班尼猛然想起。
女孩將弟弟的頭靠在自己懷裡,她那烏黑的雙眸出神遙望遠方,陷入沉思。坎帕奈拉又無聊地吹起口哨。小男孩一張像絲綢一樣細膩、像蘋果一樣可愛的圓臉朝著喬班尼這邊。
玉米株突然不見,黑黝黝的原野伸向遠方。
新世界交響曲由地平線邊際清晰地湧起,黑黝黝的原野上跑來一個印第安人,只見他頭插白羽毛,手腕和胸前佩戴著無數隻石飾,在小弓箭上搭一根利箭,正一溜煙地追趕火車。
「哎呀,印第安人來了,印第安人追上來。姐姐你看!」弟弟喊道。
黑西裝青年也睜開眼巡視。喬班尼和坎帕奈拉也站起來。
「追上來了,追上來了。在追火車吧?」
「不是追火車。在打獵。也許在跳舞。」
青年似乎忘了現在的處境,手插衣袋說道。
印第安人大概在跳舞,追火車也不至於這麼亂蹦亂跳。這時白色羽毛突然向前傾倒,印第安人一下站在那兒,敏捷向空中拉 弓射箭。一隻仙鶴從天空晃晃蕩蕩地掉下來,不偏不倚掉在跑來的印第安人那張開的兩隻大手中。印第安人神氣活現站在那裡。不一會兒,他那手拿仙鶴向這邊張望 身影漸漸變小。電線杆上絕緣瓷瓶一閃而過,又出現玉米田。從這邊車窗看去,就可知道列車行駛在又高又陡的懸崖山路上。由此下望,可以看到峽穀深處的河水, 悠然自得流淌著。
「從這兒開始是下坡路。一直下到水平面,相當不容易。這樣傾斜角度,列車不可能向相反方向行駛的。你瞧,列車開始加快!」說這話的像剛才那位老人。
列車順著坡道飛速行駛。列車接近懸崖邊時,下麵終於出現明澈的河流。喬班尼心情豁然開朗。當火車開過一間小茅屋時,喬班尼發現一個小孩孤零零站在那兒,朝這邊張望。他不禁驚叫一聲。
列車勇往直前,車廂裡的人們,幾乎全部向後傾倒,一個個緊緊抓住車座。喬班尼忍不住與坎帕奈拉一起笑起來。銀河猶如就在車旁洶湧地奔流,不時有道道光波閃耀。河灘上紅瞿麥山花遍野盛開。列車終於平穩下來,速度也緩慢下來。
對面與岸邊,插著畫有五角星和鶴嘴鎬的旗幟。
「那是什麼旗?」喬班尼終於說話。
「我也不知道。地圖上沒有標明。還有鐵船呢。」
「嗯!」
「大概是在修橋吧。」小女孩插嘴。
「啊,我知道。那是工兵的旗幟,在搞架橋演習。可是怎麼不見部隊呀?」
這時,河對岸下游處,那片遙遠的銀河水猛然一閃,水柱高漲,隨即傳來“轟”一聲巨響。
「啊,爆破。爆破啦!」坎帕奈拉跳起來。
待那高高騰起的水柱下落後,巨大的鮭魚和鱒魚忽閃忽閃翻著白肚被拋向空中,劃一個圓圈後又落入水裡。看到這情景,喬班尼也激動得快要跳起來。
「是天上的工兵大隊!怎麼樣,鱒魚竟被拋起這麼高。我還是第一次品味這麼愉快的旅行,真是妙極啦!」
「那些鱒魚如果在近處看,一定很大很大吧。沒想到這兒的水裡有這麼多魚呢!」
「也有小魚吧?」小女孩也湊過來插嘴。
「會有的。有大的,就會有小的。但離這兒太遠,所以看不見小魚兒。」喬班尼情緒已完全好轉,他興致勃勃地笑著回答小女孩的問話。
「那必定是雙子星公子的宮殿。」男孩突然指著窗外大聲喊。
右前方低矮的小山上方,兩座如水晶塊壘造的宮殿並排聳立。
「雙子星公子的宮殿是怎麼回事?」
「我以前聽媽媽講過好多次,說有兩座小巧玲瓏水晶宮並排聳立,肯定是這裡。」
「說呀,雙子星公子怎麼?」
「我也知道。雙子星公子來到田野玩耍,跟烏鴉吵起嘴來,對吧?姐姐。」
「才不是呢。是媽媽在天河岸邊講的那個故事……
「後來慧星咿呀咿呀地趕來。」
「你別搗亂!淨瞎說,那是另一個故事。」
「所以才在那兒吹笛子吧?」
「已經下海了。」
「不對不對。他們已經從海裡上岸。」
「對對,我想起來,我來講。」
《銀河鉄道の夜》8【捕鳥人】
「這裡有人嗎?」
兩人身後傳來一個嘶啞而又親切的男人聲音。
這是一個身穿破舊外套的人,一個大白布包裹搭在兩個肩頭,留著紅鬍鬚,背有些駝。
「沒有人。」喬班尼聳聳肩,作為打招呼。那人鬍鬚間略帶微笑,把行李輕輕放到行李架上。喬班尼心頭猛然湧起一陣說不 出的心酸和悲傷,他默默地注視著正面的大鐘。遠處傳來一聲清脆的哨音,火車緩緩啟動。坎帕奈拉不住地觀察著車廂的天花板,一隻獨角仙落在電燈上,投下一條 巨大的陰影。紅鬍子像老朋友似地含笑注視著喬班尼和坎帕奈拉的一舉一動。火車速度逐漸加快,芒草與河水交替從車窗流過。
紅鬍子畏畏縮縮地向他倆詢問
「你們兩位,去哪兒呀?」
「想到哪兒就到哪兒。」喬班尼略有些難為情地回答。
「那太好了。這列火車實際上哪兒都可以去。」
「你去哪裡呀?」坎帕奈拉突然氣衝衝地沖那人問。喬班尼愣一下,不禁笑起來。這時,坐在對面的一個頭戴尖頂帽、腰掛一條大鑰匙的男人,也望著這邊笑。坎帕奈拉也不由得紅著臉笑起來。紅鬍子雖然沒有生氣,但臉有些痙攣,緊張地說:「我馬上就要下車了,我是靠捕鳥謀生的。」
「捕什麼鳥?」
「仙鶴、大雁,還有白鷺和天鵝。」
「仙鶴多嗎?」
「多得是。仙鶴一直都在叫呢,你沒聽到嗎?」
「沒有啊。」
「現在還在叫呢,你仔細聽。」
他們倆豎起耳朵,仔細傾聽。從轟隆隆的車輪聲和風吹芒草聲浪之間,傳來一陣如泉水湧流的聲響。
「你是怎麼捉仙鶴的呢?」
「你是說仙鶴呢,還是白鷺?」
「先說白鷺吧。」喬班尼覺得隨便說什麼都行,敷衍著說。
「捉這傢夥最容易了。白鷺是天河的白沙凝固而成的。她們終究是要回到河邊來的,只要你在河岸上埋伏等待,當白鷺們飛回來,雙腿將要著地還沒著地的一瞬間,『啪』地撲上去按住,就抓到了。白鷺馬上就會僵硬,安心地死去。之後就不用說,把它乾躁起來就是了。」
「你是說把白鷺乾躁起來嗎?是做標本嗎?」
「什麼標本,人們不是常吃的嗎?」
「奇怪啦。」坎帕奈拉歪著頭說。
「沒什麼可奇怪的,你們看。」說著,男人從行李架上取下自己的大包裹,迅速地解開袋子。
「來,你們看,這是剛捉來的。」
「真的是白鷺!」兩人不約而同地驚叫起來。十幾隻如同剛才的北十字架一般雪白、光滑的白鷺,平展的身體,緊曲的黑長細腿,像浮雕藝術品一樣摞在一起。
「眼睛閉上了吧?」坎帕奈拉用手指輕輕觸觸白鷺那閉著的細長眼,頭上的白冠毛仍完好無損。
「沒錯吧?」捕鳥人又用布將白鷺一層又一層地包上綁好。
喬班尼還在思索著,這裡到底是哪些人吃白鷺肉,就問
「白鷺肉好吃嗎?」
「好吃。每天都有人買。不過,大雁的銷售就更好。大雁肉質好,又省事。你們看。」捕鳥人又打開另一個包袱,黃藍花斑的大雁,如同亮晶晶的燈盞,像剛才的白鷺一樣,閉著鳥喙,變得有些扁平。
「這些大雁即可食用。怎麼樣,二位吃點看看吧。」捕鳥人輕輕掰一下大雁的黃腳,只見那裡如同巧克力一樣,一下子就掰開。
「怎麼樣,來一塊吧。」捕鳥人又把它掰成兩半,遞給他們。
(原來這是點心呀!比巧克力還要香甜。可是哪裡會有這種大雁飛來呀?這個人一定是哪個地方開點心鋪的吧?而我小看這人,卻又吃人家的點心,實在太卑鄙啦!)喬班尼雖邊吃邊想,可是嘴裡還是不停地嚼著。
「再吃一點吧。」捕鳥人又打開包袱。
喬班尼還想吃,但還是推辭說:「不了,謝謝您。」
捕鳥人又轉向坐在對面的那個掛一串鑰匙的人。那人謙卑地摘下帽子。
「這,這是您留著做生意的,真過意不去呀!」
「您別客氣。您看今年候鳥來勢如何?」
「哎,實在多得很。前天夜裡,第二個時辰的時候,到處都打電話來,抱怨說不該在規定的時間內把燈塔關掉。真見鬼!又 不是我關的。候鳥成群結隊地從燈塔前飛過,把燈塔圍得嚴嚴實實。我有什麼辦法!這些混帳東西,都跟我訴苦,我也無能為力。於是我就對他們說,你們去找那位 身披斗篷、嘴巴和腿細得很的骯髒小鬼去好了。哈。」
芒草已消失,從對面田野上射來一道強光。
「白鷺為什麼費事呢?」坎帕奈拉早就想問。
「那是因為吃白鷺肉的時候,」捕鳥人又轉過身來對著這邊。 「要先將白鷺在天河光亮處吊掛十幾天,或在沙土裡埋上三四天。那樣水銀才能全部蒸發,然後才能吃。」
「這不是鳥吧?是普通點心吧?」坎帕奈拉心想,到底是怎麼回事,於是鼓起勇氣問道。
捕鳥人顯得十分慌張地說:「差點忘了,我得在這下車。」說著起身拿行李,一晃眼就不見。
「哎,人呢?」兩人互相望著對方,莫名其妙。而燈塔看守卻笑咪咪地舒展身子,順著兩人旁邊的車窗向外張望。兩人也同時望去,只見剛才還坐在這兒的捕鳥人已站在河邊一片散發著黃藍色澄瑩磷光的鼠曲草地上,神情嚴肅張開雙臂,凝視天空。
「在那兒!他樣子好奇怪呀!好像又在捕鳥吧?鳥兒再不來,車就要開了。」話音未落,淡藍色輪廓的天空中,剛才那樣的 白鷺嘎嘎地叫著,如漫天雪花紛紛揚揚飄落下來。捕鳥人像有約在先,樂呵呵地將兩腿叉開六十度,雙手依次抓住白鷺逐漸收縮著落下的黑細雙爪,裝入自己的布 袋。白鷺宛如螢火蟲,在袋子裡閃閃散發出藍色光芒。然後漸漸熄滅,最後慢慢地變成灰白色,安祥地合上眼睛。更多的鳥兒沒有被捕獲,平安地落在天河沙灘上。 仔細望去,在鳥爪落地卻還未著地時,鳥爪恰如白雪融化一般收縮、變平,轉眼間像熔爐裡流淌出的鋼水,向沙地和石子上擴散。不久,白鷺的鳥形便顯現在沙面 上,而那鳥形也只是閃爍兩三下就消失。沙灘上一切如故。
捕鳥人往袋子裡裝二十幾隻後,突然揚起雙手,做出中彈士兵臨死前僵硬的姿勢,隨即消失不見。 此時,喬班尼旁邊傳來熟悉的講話聲:「啊,真痛快!正好可以不費勁地掙幾個錢。沒有比這再好的事兒啦。」喬班尼轉身一看,捕鳥人正在把剛剛捕到的一隻白簿整理好,綁在一起。
「你怎麼一下就從那兒跑到這兒來?」喬班尼覺得事情既合情合理,又似乎不合情理,就問捕鳥人。
「為什麼?我想來所以就來!你們到底是從哪兒來的呢?」喬班尼一下子被問住。是呀,自己到底從哪兒來的呢?他百思不解。坎帕奈拉也紅著臉,好像在思索什麼。
「噢,我明白了。你們大概是從遙遠的地方而來。」捕鳥人儼然恍然大悟,他落落大方地點點頭。
《銀河鉄道の夜》6【銀河站】
喬班尼身後的氣象標不知不覺變成一座三角狀,像螢火蟲般一閃一滅的。氣象標越來越清晰,最後終於一動也不動地聳立在青色的空中原野上。氣象標如同剛冶鍊的鋼板,挺立在天空原野中。
就在這時,不知何處傳來一種奇特的聲音:「銀河火車站到了,銀河火車站!」眼前頓時一亮,猶如億萬隻螢火蟲之光同時 變為化石,沉入天空一般。又如寶石商為了提高寶石價格而把寶石隱藏起來,卻又不知被什麼人打翻在地,有如天女散花。喬班尼只覺眼前一片珠光寶氣,不斷用手 揉著眼睛。
當他清醒時,發現自己已坐在剛才那列轟隆隆的小火車上,車輪不斷向前。沒錯,自己果真是坐在夜行輕便鐵路線,那亮著一排排黃色小燈泡的車廂裡,正朝車窗外張望呢。車廂裡的藍天鵝絨包著的座席,幾乎空蕩蕩的。對面灰色的牆壁上,點著一盞被刻成成兩朵牡丹花狀的黃銅壁燈。
喬班尼前面的座位上,坐著一位高個子男孩,他的上衣濕淋淋的,正把頭探出窗外,觀賞沿路景色。喬班尼怎麼看都覺得這孩子的肩膀部分十分熟悉,好像在哪兒見過。他忍不住想問個究竟。當他想從這邊探出頭去時,那孩子卻突然回頭,朝他望著。
那不是別人,原來是坎帕奈拉。
(坎帕奈拉,原來你早就在這呀!) 喬班尼想問,可是坎帕奈拉先開口
「他們追半天,可是還沒有趕上這班列車。札內利跑得最快,還是晚一步。」
(我們倆說好一起出來的。)喬班尼心想,可是嘴上卻說:「要不要等等他們?」
坎帕奈拉回答:「不用了。札內利已經回家,他父親把他接走了。」
說到這兒,坎帕奈拉不知為何,臉色顯得有些蒼白,似乎很難受。喬班尼也好像不知把什麼東西忘在什麼地方了似的,懷著異樣的心情沉默不語。
過一會兒,坎帕奈拉望望窗外,神情一轉,興致勃勃地說
「糟了,我忘了帶水壺。畫冊也忘了。不過不要緊的,天鵝站就要到了。我一看見天鵝就著迷,無論它飛到哪裡,我都能看到。」
這時,坎帕奈拉拿出一張圓板地圖,不停地轉動著查看。那上面真有一條鐵路沿著白濛濛的天河左岸,通向正南方。那張地圖真妙,黑夜般幽靜的盤面,一個個車站、氣象標、泉水和森林,灑滿五彩繽紛的光線。喬班尼彷彿在哪兒見過這張地圖。
「這張地圖在哪兒買的?是黑耀石的吧?」喬班尼問。
「在銀河站月臺上要的,你沒要一張嗎?」
「啊,我剛才經過的車站就是銀河火車站呀?我們現在的所在地,是這兒吧?」
喬班尼指著標有「天鵝站」的北部問。
「是的。你看,這河岸的光亮是月夜的銀光吧?」喬班尼朝那兒望去,只見銀白、雪亮的銀河河岸上,銀空中的一片芒草,隨風搖曳,掀起一陣陣波浪。
「那不是月光。因為有銀河照映才顯得像萬頃琉璃。」喬班尼欣喜若狂地說著,用力地跺著地板,把頭伸出窗外,吹起高昂 的星星運行口哨,並拚命想把調子拉高。喬班尼想仔細看看天河水。開始,他覺得那裡一片朦朧,好像什麼也沒有。後來當他用心看時,彷彿覺得那清澈的河水比玻 璃更加晶瑩,比氫氣更加透明。有時也許是肉眼偶然的錯覺,甚至可以看見天河水泛出一絲絲紫燦燦的漣調,如同萬道彩虹,滾滾奔流。原野上到處都有放射著磷光 的三角標,光彩奪目地聳立雲端。三角標遠小近大。遠處的三角標呈現出醒目的橙色和黃色;近處的則發出銀白色的光芒,並有些朦朧的感覺。這些標誌有三角形, 也有四角形,還有閃電形和鎖鏈形,差別甚巨,在原野裡閃爍著光芒。喬班尼的心怦怦地跳,他用力晃了晃頭,想使自己清醒。在此同時,整個原野上那些色彩斑斕 的三角標,也幾乎同時歎息、呼吸,一閃一閃地搖晃、顫抖。
「我真的來到天上的原野了。」喬班尼感歎地說。
「奇怪,這列火車怎麼不用燒煤?」喬班尼伸出左手,向前方探試著問。
「是用酒精或電氣吧?」坎帕奈拉說。
遠處不知何方煙靄中傳來一陣像大提琴一樣嗡嗡的音響,彷彿在回答這一問題
「這裡的火車,不用蒸汽也不用電。因為它理所當然應該駛動,所以才駛動。你們覺得它發出聲響,轟隆轟隆,那是因為你們以前一直聽慣火車音響是這樣的。」
「這種聲音,我好像聽過好多次。」
「我也在林子裡和河邊聽過。」
轟隆轟隆,那列漂亮的小火車隨著天空的芒草波浪飄蕩,在天河流水中,在三角點的銀光裡,勇往直前地行進。
「啊,龍膽花開了,已經進入深秋了。」坎帕奈拉指著窗外歎息。
鐵軌兩旁低矮的結縷草中,盛開著一簇簇如月長石雕刻的紫色龍膽花,婀娜多姿。
「我跳下去,摘它一朵,然後再上來。」喬班尼心花怒放地說。
「早已經過去了,來不及啦!」
坎帕奈拉話還沒完,又一花團錦簇的龍膽花也頑皮地閃過去。隨後,一片片黃蕊的龍膽花冠如雨點般前呼後擁地洶湧而來,又從眼前逝去。三角標的行列,忽而如煙霧繞繞,忽而閃閃耀眼,最後露出刺眼光芒。
《銀河鉄道の夜》5【氣象標】
喬班尼穿過被露水打濕的林間小徑,急忙地上了山丘。在黑漆漆的草木和奇形怪狀的灌木叢中,唯有那條小徑,被星光照耀得十分清晰,亮晃晃的。草叢中的小蟲泛著螢光,葉片在月光下顯得透明而翠綠。喬班尼似乎覺得這些就像剛才大家手裡拿的王瓜燈籠。
繞過漆黑的松樹和橡木林,天空一下子豁然開朗。喬班尼看見天河由南一直通向北方。同時可以看到山頂上的氣象標。眼前是一片風鈴草和野菊花,盛開怒放,香氣撲鼻,如同夢境一般。一隻小鳥叫著從山丘上掠過。
喬班尼來到山頂氣象標下方,氣喘吁吁地躺在冰冷的草地上。
鎮裡的燈光,如同黑暗的海底水晶宮,金碧輝煌。既可以聽見孩子們的歌聲和口哨聲,又可以聽到隱隱約約傳來的呼喊聲。風聲遠去,小山丘的青草隨風飛舞。喬班尼那被汗水浸透的衣衫,此時已冰冷如石。他不禁打個寒顫。
原野上傳來火車聲。一排排小火車的車窗,小巧、透明,車廂裡熙熙攘攘的旅客們,削著蘋果皮,有說有笑,千姿百態。想到這兒,又一陣難忍的心酸湧上喬班尼心頭,他把視線再次轉向天空。
可是,無論他怎麼看,天空都不像白天老師說得那麼空曠和冰冷。相反的,他甚至覺得,越看越像一片樹林,或是原野。喬班尼還發現,藍色的天琴星竟然出現三四個,一閃一閃地眨著眼。一會兒伸出一隻腳,一會兒又縮回去,最後終於伸得長長的,像蘑菇一樣。就連山腳下的城鎮,也如同一片朦朧的星河,又像是虛無飄渺的煙雲。
《銀河鉄道の夜》7【北十字星與普利奧辛海岸】
「啊,媽媽,您能原諒我嗎?」
坎帕奈拉突然垂頭喪氣,急忙地小聲說到。
「是呀,我母親也在那遙遠的、如同橙色灰塵般渺小的三角標那兒,正思念我吧?」喬班尼心想,但他沒有說出口來。
「如果媽媽能夠獲得真正的幸福,那我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可是究竟什麼才是媽媽真正的幸福呢?」坎帕奈拉似乎在竭力抑制,使自己不哭出來。
「你媽媽又沒什麼不好。」喬班尼驚愕地說。
「我也不太清楚。但,如果一個人真正做了好事,他就應該擁有至高無上的幸福吧!所以我想媽媽會原諒我的。」坎帕奈拉好像拿定主意。
車廂裡突然明亮起來。放眼望去,河水無聲無息地在燦爛的銀河河床上流著,河床上灑滿寶石、露珠和一切美麗的東西。河 流正中央,有一座沐浴在銀色佛光中的島嶼,島嶼最高處的平坦地面上,豎立著一個光明、皎潔的十字架,簡直如同用北極凍結的冰雲鑄造而成,披戴一層晶瑩的金 色佛光,靜穆、永恆立在那裡。
「哈利路亞,哈利路亞!」車廂充滿一片讚美歌的聲浪。回頭望去,只見車廂裡的全體旅客都恭恭敬敬地拉下和服衣褶,肅 然起立。有人胸前抱著黑色封面的聖經,也有人脖子上戴著水晶佛珠,個個十分虔誠地合攏雙手,向十字架方向禱告。坎帕奈拉和喬班尼二人不約而同地站立起來, 坎帕奈拉豐滿的臉頰,洋溢著蘋果般的光澤,美麗動人。
不一會兒,島嶼和十字架漸漸轉向列車行駛的後方。對岸也出現銀光閃閃的煙靄,不時可以望見芒草隨風起伏。剛才那銀白色還是朦朧含糊,彷彿已奄奄一息。一會兒又出現許多龍膽花,在草浪裡若隱若現,看起來像一團溫柔的磷火。
那是一瞬間發生的景象。天河與列車之間的大地被芒草叢覆蓋遮掩,天鵝島在列車後面微微閃露兩下,立刻消失在遠方,變 得很小很小,宛如畫上的一個小點。芒草又在沙沙作響,天鵝島終於消失得無影無蹤。喬班尼後座上不知何時上來一位身材修長、頭繫黑巾的天主教修女。她垂著兩 隻碧綠的圓眼,渴望再次聽到那邊傳來的話語聲。旅客們規規矩矩回到自己座位上。喬班尼和坎帕奈拉兩人心中湧起一種近似悲哀的、從未有過的情感,他們倆不自 覺的使用不同的語言悄聲交談。
「天鵝站就要到了!」
「十一點整準時到達。」
綠色信號燈與白濛濛的燈柱開始在車窗外閃過,然後硫黃般渾濁的燈光也從窗下通過。列車漸漸放慢速度,不久就望見月臺上一排排溫馨、整齊的燈光,燈光不斷擴大、伸展。兩人面對的車窗剛好對準天鵝車站的大時鐘時,列車停了下來。
涼爽的秋日,鐘錶盤上的兩根藍色指標,正指向十一時。人們都下去了,車廂裡空空蕩蕩。
「停二十分鐘。」鐘錶下方顯示出指示。
「我們也下去看看吧!」喬班尼建議。
「好吧,下去看看。」兩人一齊衝出車門,向剪票口跑去。
可是剪票口處只亮著一盞紫紅色電燈,不見人影。他們四處張望,竟連站長和搬運工的影子也沒有。
兩人來到站前一塊由水晶雕刻而成銀杏樹環繞的小廣場上。一條寬廣的大道,一直通向銀河的青光之中。
剛才下車的那些旅客不知都去哪裡,空無一人。兩人並肩順著那條白茫茫的大道向前走。他們身影恰似屋子裡的兩根柱子,而這個屋子四面是玻璃;影子又如車輪的輻條,無數條輻條射向四面八方。不一會兒,兩人來到從車上望見的那片幽美的河岸。
坎帕奈拉抓起一把潔淨美麗的沙子,在手掌裡攤開,用手指沙沙地翻動。 「這些沙子都是水晶,每粒水晶裡面都有一小股火焰在燃燒。」他夢囈般地說。「好像是。」喬班尼想起好像在哪兒學過,含含糊糊地回答。
岸邊的小石子璀璨、晶瑩,的確像水晶和黃玉或是孔雀褶曲的化身,又像由劍峰散發雲霧般銀光的剛玉。喬班尼跑到岸邊,將手浸入水中。奇怪的是,那銀河水雖比氫氣還要透明、但確確實實在流動。兩人手腕浸水處,浮現出淡淡的水銀色,浪花拍打手腕,泛起美麗的磷光,金燦燦的。
順著河岸向上游望去,只見長滿芒草的山崖下,白色岩石如同平坦、寬闊的運動場,沿著河流向前伸展。岩石上隱約出現五六個人影,似乎在挖掘或填埋什麼東西,一會兒站起,一會兒蹲下,時而又有什麼亮幌幌的工具泛起白光。
「去看看!」兩人異口同聲地說著,朝那邊奔去。白色岩石的入口處,立著一塊光滑的陶瓷標牌,上面寫著「普利奧辛海岸」。對面河岸上,到處插滿細鐵欄杆,還設置許多精美的長木椅。
「哎,你看這東西好怪呀!」坎帕奈拉好奇地站住,從岩石上拾起一個黑長尖細的核桃。
「是核桃。你看,這麼多。這不是河水沖來的,原來就在岩石裡。」
「真大呀,這核桃比一般的起碼大一倍,你看這個還是完好無缺的。」
「我們快過去吧,他們肯定在挖什麼寶呢!」
兩人手拿黑核桃,又向那夥人那兒靠近。左前方河灘上,波浪如同溫柔的閃電一閃一閃地打來;右前方崖頂,一片如銀子和 貝殼雕塑的芒草穗隨風翻舞。兩人走近一看,一位學者風度的高個男人,戴著一副深度近視眼鏡,腳穿一雙高筒雨靴,一面匆匆忙忙地往筆記本上記著什麼,一面埋 頭指揮三位揮舞著鏟子和鐵鍬的助手挖掘。
「千萬不可損傷那個隆起的地方,用鐵鍬鏟,鐵鍬!再離遠些挖。不行不行,不能亂來!」
再湊近一看,只見潔白鬆軟的岩石中,橫臥著一具巨獸的白骨,已經有一大半露在外面。仔細觀察便可發現,有十幾塊四四方方的岩石,上面留有兩隻蹄子印,整整齊齊地擺在那裡,並標有號碼。
「你們是來參觀的嗎?」大學者模樣的人,扶正眼鏡,望著兩人問。
「你們肯定發現許多核桃吧?這些核桃是,嗯……粗略地估計,大約是一百二十萬年前的吧。算是最新的。這裡一百二十萬 年以前,也就是地質時代第三世紀末,曾經是一片汪洋,這下面可以挖掘出大量的貝殼化石。現在河水流動的地方,古時候鹽水潮曾經時漲時落。這具野獸的骨架 嘛,這種野獸叫特羅斯。喂,那裡不能用鏟子!要用鐵撬小心地挖。特羅斯相當於現在牛的祖先,以前這裡到處都是這種動物。」
「您要收集這些做標本嗎?」
「不,是用來考證的。以我們的觀點分析,這一帶的地盤既厚又堅固,有很多證據可以證明是大約一百二十萬年前形成的。 但我們還想從其他角度來分析,研究和探索這裡以前是否究竟是這樣的地層?還是原來這裡只有風和水?或者是無邊的天空?聽懂了嗎?不過,喂,你怎麼又用鏟 子,那下面埋的是肋骨,你難道還不知道嗎?」
大學者急忙跑過去。
「時間到了,我們得回去啦。」坎帕奈拉看著地圖和手錶催促說。
「那我們就告辭了。」喬班尼恭恭敬敬地給大學者行個禮。
「噢,那就再見啦!」大學者又忙著繼續指揮挖掘工作。
兩人擔心錯過火車,就向火車站飛奔。他們人跑起來如疾風一般,既不氣喘,也不腿酸。
喬班尼心想,如果真的能永遠跑得這麼快,那麼跑遍世界也不成問題。
兩人跑過剛才走過的河岸,漸漸望見剪票口明亮的燈光。轉眼之間,兩人已坐在車廂原來的座位上,從車窗向剛才跑來的方向眺望。
《銀河鉄道の夜》4【人馬座節之夜】
喬班尼微微翹起嘴唇吹口哨,顯得很落寞。他穿過黑漆漆的扁柏林蔭道,從山坡上走下來。
斜坡下,一盞高大的路燈,綻放出銀白色的美麗光芒。喬班尼大步走到燈下,一直像妖魔一樣跟在喬班尼身後的那道細長、模糊的陰影,逐漸變得清晰而黑暗,繞到喬班尼的側面。
(我是一輛威風凜凜的火車!前面是下坡,車速要加快啦!要超越前面的路燈!看哪!我的影子就像拉開的圓規!繞了一大圈,繞到我前面來了。)
正當喬班尼一邊幻想,一邊大步的從路燈下通過時,白天曾經見過的札內利不知道從什麼時候,穿了一件嶄新的襯衫,正從路燈對面的陰暗小巷走出來,經過他身旁。
「札內利,你是去放王瓜燈籠嗎?」喬班尼話還沒說完,札內利就開口了。
「喬班尼,你父親給你帶的海獺皮外套呢?」
喬班尼心頭猛然一震,腦袋轟隆隆作響。
「你說什麼,札內利!」喬班尼大聲回應,可是札內利已進到對面一棟被扁柏包圍的房子去了。
(札內利為什麼老是這樣對我呢?我又沒做什麼對不起他的事。自己也不好好照照鏡子,跑起來像一隻老鼠!我又沒做任何壞事,他卻衝著對我這麼說,札內利才是個笨蛋呢!)
喬班尼的腦海裡湧出一件又一件事情。他快速的穿過大街,街上已被絢麗的燈光和茂密的樹枝裝飾得既美麗、又迷人。鐘錶 店點亮的霓虹燈,每隔一秒鐘,貓頭鷹鐘上的紅寶石眼珠就會骨碌碌的轉。一個水藍色的厚玻璃碗上裝滿了五光十色的寶石,玻璃碗如星球般緩緩的旋轉。偶爾,銅 製的人馬會慢慢的向這裡駛來。玻璃碗中央有一塊黑色圓形星座簡圖,被石雕柏葉裝飾得十分漂亮。
喬班尼看著那張星座圖,看到呆住了。
那比白天在學校見到的小得多,只要對準時間,當時天空出現的星星就會如這個橢圓形玻璃盤中旋轉呈現,更何況有一條銀 河高掛在天空,就像一條白白的帶子。帶子下方會出現爆炸後噴起的水霧。玻璃盤後面放著一台有三腳架的小型望遠鏡,發著黃色的光芒。牆上掛著一張大星座圖, 這張星座圖把天空所有的星座都描繪成怪模怪樣的野獸、魚、蛇,瓶子之類的東西嗎難道天上真的佈滿這些天蠍和勇士嗎?啊,我真想去那裡逛逛……喬班尼遐想 著,在那裡呆呆的站半天。
這時,喬班尼猛然想起母親的牛奶,於是離開那家鐘錶店。
過緊的上衣裹著肩,使他喘不過氣來,但喬班尼仍然雄糾糾氣昂昂地甩著雙臂,大步走過街道。
空氣如同清澈的泉水傾洩於大街小巷,路燈照在在冷杉和橡樹的枝葉中。電力公司前的六棵法國梧桐上裝飾著無數個小彩燈,使人覺得到了美人魚的國度。孩子們身穿新衣,一邊吹著星星運行的曲調。
「人馬座,快降露水喲!」有的一邊放煙火,一邊開心的鬧著。只有喬班尼歪著腦袋,思索著與這歡樂的氣氛完全不同的事情,向牛奶店跑去。
不知不覺,喬班尼已經來到鎮上。這有一大片白楊樹,直上參天。從牛奶店那黑漆漆的大門,來到昏暗的廚房,一股牛騷味撲鼻而來。喬班尼脫下帽子。
「晚安,有人在家嗎?」屋子裡一片寂靜,像沒人似的。
「有沒有人在家呀?」 喬班尼站直身體又叫一聲。過了不久,一位老婆婆,好像什麼地方不舒服,顫抖地走出來,問他有什麼事。
「我們家今天的牛奶還沒送來,我是來拿牛奶的。」喬班尼怕老婆婆聽不見,大聲地喊。
「現在沒人,我也不知道。你明天再來吧。」老婆婆揉著紅腫的眼皮俯視喬班尼。
「我母親生病了,今天沒拿就有問題了。」
「那你等一下再來看看。」話還沒說完,老婆婆已轉身回屋。
「那好吧,謝啦。」
喬班尼鞠躬後走出廚房。當他來到十字路口,準備轉彎時,見對面通往大橋方向的雜貨店門前,隱隱約約地閃過幾個黑影和 白襯衫。是七八個小學生吹著口哨,有說有笑地朝這邊走來,他們每人手裡都拿著一盞王瓜燈籠。那笑聲、口哨聲,都是喬班尼所熟悉的,他們是喬班尼的同班同 學。喬班尼想回避,可是還是碰面了。
「你們是去河邊嗎?」喬班尼想打招呼,可是覺得喉嚨被堵住了。
「喬班尼,你爸爸給你帶海獺皮外套了嗎?」剛才那討厭的札內利又來了。
「喬班尼,海獺皮外套!」於是大家跟著亂叫。喬班尼漲紅著臉,不知如何是好,他只想趕快逃離這裡,卻看見坎帕奈拉也在裡面。坎帕奈拉露出十分同情的樣子,微笑一下,並用安慰的眼神望著喬班尼。
喬班尼努力回避他的目光。等坎帕奈拉的高大身材走過去後,大家又各自吹起口哨。喬班尼在街口轉彎,回頭一看,札內利 也在回頭張望。隨後,坎帕奈拉也吹起嘹亮的口哨,朝前面隱約可見的大橋走去。喬班尼心痛到極點,突然奔跑起來。這時,一群小朋友正一群群地從喬班尼身邊走 過,他們見喬班尼跑步的樣子十分好笑,便大笑起來。
不久,喬班尼便跑到一座黑漆漆的山丘上。
《銀河鉄道の夜》3【家】
「媽媽,我回來了。妳好一點了嗎?」喬班尼一邊脫鞋一邊問。
「啊,喬班尼,工作累壞了吧?今天很涼快,我一直都很好。」
喬班尼進屋,母親就躺在入口旁的房間休息,身上蓋著白色布巾。喬班尼打開窗戶。
「媽媽,我買了方糖,想給妳放在牛奶裡吧。」
「你先吃吧,我現在還不餓。」
「媽媽,姐姐什麼時候回去的?」
「大概三點左右吧,他幫我做了所有的事情。」
「媽,妳的牛奶怎麼還沒送來?」
「好像還沒來吧。」
「我去拿好了。」
「還是先休息一下吧。吃點東西,你姐姐好像用番茄做什麼菜,就擺在那裡。」
「那我去吃了。」
喬班尼從窗邊取來那盤番茄的菜,配著麵包,大口大口吃了好一會兒。
「媽,我想爸爸很快就會回來的。」
「嗯,我也這麼覺得,可是你為什麼這麼想?」
「今天早上的報紙不是說嗎?今年北方漁獲特別多。」
「可是你爸爸也許根本就沒有出海捕魚。」
「他一定去了。爸爸不可能做出要坐牢的壞事。上次爸爸捐給學校的大螃蟹、馴鹿角等,現在還擺在學校的標本室裡呢。六年級上課時,老師都會輪流拿到教室。」
「你爸爸說好下次要給你帶一件海獺皮外套的。」
「大家一看到我就會提起這件事。好像在嘲笑我。」
「他們會說你的壞話嗎?」
「嗯。不過坎帕奈拉完全不會。看到大家在取笑我時,坎帕奈拉總是非常同情我。」
「坎帕奈拉的爸爸和你爸爸就和你們一樣,從小就是好朋友。」
「難怪爸爸上次會帶我去坎帕奈拉家玩。那時候真好呀!我一放學就去坎帕奈拉家中。他們家裡有一個用酒精發動的小火車,由七節鐵軌組成一個環形鐵道。還有電線杆、號誌燈,號誌燈只在火車通過時,才亮綠燈。有一次,酒精用完了,我們就用石油代替,結果火車頭一下子就被燻黑了。」
「這樣啊。」
「現在我每天清晨送報時也會路過他們家,可是整棟房子都是靜悄悄的。」
「還很早的關係。」
「只有那隻看門狗『札威爾』,它的尾巴就像一把掃帚,我一去,就會哼著鼻子跟我走,一直跟到街角,有時還會跟得更遠。今天晚上,大家要去河邊放王瓜燈籠,那隻狗也一定會跟去的。」
「對了,今晚是銀河節呀!」
「嗯,我去拿牛奶時,順便逛一逛。」
「你去吧,不要到河裡去喔。」
「嗯。我只會站在河邊看看。一個小時以後就回來。」
「多玩一會兒吧。只要是跟坎帕奈拉在一起,我就放心了。」
「我會跟他在一起的。媽,窗戶要不要關起來?」
「好的,關上吧。天氣變涼了。」
喬班尼起身關好窗,收拾好碗筷和麵包袋。然後迅速穿上鞋。
「我去玩一個半小時就回來。」他說著,從昏暗的門口走出去。
《銀河鉄道の夜》1【午後的課】
坎帕奈拉立刻舉起手。隨後又有四五個同學舉手。喬班尼也想舉手,但立刻打消這念頭。他曾經在雜誌上看過,那些確實都是星星。可是,最近喬班尼每天在教室裏都想睡覺,沒有時間看書,也沒有書可看。所以覺得什麼事都似懂非懂的。
可是,他那樣子早就被老師看到了。
「喬班尼同學,你知道那是什麼吧?」
喬班尼猛然起身。然而當他站起來後才知道,自己根本無法清楚回答。札內利從前座回過頭來,看著喬班尼,吃吃地笑著。喬班尼窘得滿臉通紅。這時老師又開口了。
「當我們用大型望遠鏡仔細觀察銀河時,大致上會看到些什麼?」
喬班尼心想,是星星沒錯,可是這時他還是沒辦法立即回答。
老師一時之間顯得很為難,於是把目光轉向坎帕奈拉。
「坎帕奈拉,你說。」他指名道。
剛才還那麼有精神舉手的坎帕奈拉,此時卻扭扭捏捏地站著,一句話也答不出來。
老師顯得很意外,盯了坎帕奈拉好一會兒,才匆匆說道:「那好吧。」自己指著星圖說了起來。
「用大型望遠鏡觀察這片白茫茫的銀河,就會發現許許多多的小星星。是吧,喬班尼?」
喬班尼紅著臉點點頭。不知不覺,他眼裡已淚水汪汪。是的,我是知道的,當然坎帕奈拉也知道。那是之前在坎帕奈拉的博士爸爸家裡,和坎帕奈拉一起在雜誌上看到的。不僅這樣,坎帕奈拉讀完那本雜誌,還跑到他爸爸的書房裡拿來好大一本書,翻開銀河的地方,就是一張美麗的照片,黑漆漆的頁面上帶有白色的斑點,兩人一起看了好久好久,那件事坎帕奈拉怎麼會忘記呢?他之所以沒有馬上回答是因為,最近每天早晨和下午都工作得很累,放學後不能和大家一起玩,也不太能跟坎帕奈拉說話。這些事,坎帕奈拉都知道,他同情我,才故意不回答。想到這裡,喬班尼覺得自己和坎帕奈拉都很可憐。
老師繼續往下說。
「好,如果我們把這天河看成一條真正的河川,那麼這一點一點的小星星也就相當於是河川的沙粒或石子。而如果把它想成是奶水的河流,那就更像天河了。也就是說,這些星星等於是奶水中微小脂肪球。那麼這條河川的水又是什麼呢?那是『真空』,以某種速度來傳送光的,太陽和地球也都是浮在這裡面。換句話說,我們都住在天河的水裡頭。而從天河的水裏向四面八方觀看,那就像水越深就顯得越藍一樣,在天河底越深遠越深越遠的地方,星星聚集得就越多,因此看起來就好像白茫茫的一片。請看這個模型。」
老師指著一個雙面凸透鏡,那裡面裝了發光似的沙粒。
「天河的形狀就像這樣,我們可以把這一個個閃光的顆粒,都想成是和我們的太陽一樣會自己發光的星球。我們的太陽大致在這裡的中心,地球就在它旁邊。假設各位在晚上時站在這裡的正中央,往四周觀看這凸透鏡裡面,這裡和這裡凸透鏡較薄,只能看到少數會發光的沙粒,而這裡和這裡玻璃較厚,可以看到許多發光的沙粒,也就是星球。而遙遠的地方看起來是一片朦朧的白色。這就是目前大家對銀河的說法。至於這個凸透鏡到底有多大,還有裡面各種星球的情形,因為沒有時間了,下次物理課時再說。今天是這個銀河的節慶,大家要去外面好好看天空。我們就上到這裡,把課本和筆記本收起來。」
教室頓時充斥著書桌開開闔闔的聲音,不久之後,大家都立正站好,行了禮,走出教室。